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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灵说:“你该在那儿给你引回个貂蝉。”鹿兆海说:“我还是恋着白鹿原上的……”白灵抿住嘴没有说话。鹿兆海却豁朗地说:“我这回回来有一点收获,再不逼你了。我知道我变不了,你也没变。但我再不逼你改变什么了。你可以随意嫁人。我嘛……我还是恪守誓言,非你不娶。你嫁了人我发誓再不娶妻……你可以验证我的话。”白灵说:“这又何苦?你这样说让我怎么办?”鹿兆海说:“没有办法。我走南闯北这多年,愈是相信世上找不到我心里的你了。”白灵赌气地说:“我明天就嫁人!”
…………
木轮牛车嘎吱嘎响着,终于驶出白鹿原坡下的滋水河川。回头望去,河川的出口恰如一只嘈叭口;口下便是山坡终结,眼前立刻展现出辽阔无垠的渭河原野,滋水蜿蜒着把进原歧流入渭河去了。到这儿才又看见了太阳。太阳在河天相接的地方已经变得难以辨认,像一只破碎的蛋黄,金黄的稠汁流摊开来,和黑色的乌云搅和在一起。白灵的心开始紧揪,到哪儿去寻找鹿兆鹏?
第二十四章
白灵回到城里第二天,就向黄先生汇报滋水之行的情况。这是她受命去滋水时就跟黄先生约定的,地点仍然是二姑父的皮货铺子。白灵上完课没有吃午饭就走出了豆腐巷,在二姑家所在的巷口一家泡馍馆门前如期而遇黄先生,两人就走进皮货铺子。白灵对姑父喊:“姑父,我又给你拉来一个买主。”皮匠见到买主像见到财神爷一样虔诚地咧嘴笑起来,妻侄女虽然至今未能攀上高枝光耀皮货铺子,但隔三错五不断给他拉来买主也算不错,于是就认真地征询买主对鞋的式样、皮子颜色的选择,然后就量脚的长短宽窄和肥瘦。白灵在一旁嗔声叮咛:“这位先生是个细活人,穿衣穿鞋讲究得很,姑父,你得做法细点儿。”随后就领着黄先生坐到里屋里,把自己到滋水得到的关于三十六军的情报详细地汇报给他。黄先生说:“按你姑父说的取鞋的日子再见面。”
白灵赶后晌上课又回到豆腐巷小学校,心里平静得像一泓秋水,那是圆满完成一项重大而又神秘的工作之后的心理报偿。这种情绪仅仅保待了一个后晌,当叽叽碴喳纷纷攘攘的学生放学离校之后,她在自己的房子里坐下来就又躁动不安起来。一种孤寂,一种压抑,一种渴盼,一种怨恨交织着心境,便她无法平心静气批阅学生们的作业,甚至怀疑自已不适宜做这种极端秘密的工作。她至今也不能估计出这座古城里究竟有多少人和她一样在为着那个崇高的自的秘密地战斗着,她仅仅只认识鹿兆鹏和黄先生;她同样估计不来有多少同志被当局抓去了,古城的古井里填进去多少同志尸体。“我碍着大姑父面不好出手!”白灵仿佛又听见哥哥孝文职业性的习惯用语——出手,这无疑是一个绝妙的用语,一旦他出手,就宣告了一个活蹦蹦的人的死期,就给古城的枯井增加一个装着革命者的麻袋。孝文说着出手时那种顺溜的语气就像二姑父说着自己皮鞋时的得意,也像教员走上讲坛让学生打开课本一样自然。白灵真后悔没有抽他一个嘴巴,好让他记住再不许当着她的面说什么出手不出手的用语,更不许他用那样顺溜自然的语调显示出手与未能出手的得意和遗憾。整个国家正在变成一架越来越完备也越来越强大的杀人机器,几百万军队和难以估计的宪兵警察以及特务,首要的任务不是对付已经战领华北的日本侵略军而是剿杀共产党,连滋水这样的小县城也建立起来专门对付共产党的保安大队,培训出来像孝文这样的不说杀也不说抓,而习惯说出手的职业性地方军人。鹰鹞在空中瞅中地面小鸡箭一般飞扑下来的时候,称为出爪,狼在黑暗里跃向行人时称作出牙,作为保安队员的孝文在从裤兜里掏出手枪射击鹿兆鹏时便自称为出手!出爪出牙和出手不过是一字之差,其结局却是相同的,就是把久久寻我的猎物一下子抓到爪心,或咬进嘴角,或撕碎吸了噬了,就撂进枯井里去。
白灵简直忍受不了夜的静寂,在门与床铺之间的脚地上踱步,心如焚烧似的急于见到鹿兆鹏。半年之久了!罗嗦巷最后一面,他竟去了红三十六军。全军覆没之后,他又逃潜到白鹿原上,在孝文未能及时出手时,他侥幸地逃脱了。他现在仍潜在原上。她想见他,不仅是想看他半年以后是黑了瘦了伤愈了,而且有一种揪心的逼近的亲情在挠抓她的心。她已经意识到一个重大的心理变化,从昨天到今天的两天时间里,鹿兆海在她心目中急遽地暗淡下去,而他的哥哥鹿兆鹏却急遽地在她心里充溢起来……“我要做一个真正的军人推进国民革命!”兆海的理想和抱负曾经唤起她的毫无保留的赞同,可是,当当初那种国民革命变得不再是驱逐封建军阀而是屠杀人民的时候,鹿兆海的抱负和志向就令她不仅是惋惜了。鹿兆鹏在那架巨大的杀人机器里侥幸逃脱,她在孝文职业习惯的语气里才朋朗地感觉到自已与那个人不可分割地粘结在一起。她根本无法预测,什么时候才能见到鹿兆鹏呢?
这种情绪有增无减继续了三四天,而且形成一种规律性的循环,白天她和学生们在一起,学生们的天真不断地冲淡或者截断她的思虑;一到晚上,那种情绪便像潮汐一样覆盖过来,难以成眠。第四夭后晌刚下课,门口传达室校工周老头交给她一本书,说是一位姓黄的先生捎来的。白灵扫瞄一眼是一本《古文观止》,便走回自己的房子,立即坐下翻掀起来。书的封皮上包着一层牛皮纸护面,护面里用铅笔写着一行字:我今晚得提前取回皮鞋。
白灵放晚学后就回到二姑家等候黄先生。她急不可待地出出进进于里屋和柜房之间,最后索性坐在二姑父身边聊起家常。白灵说:“姑父,你现在不必从早到晚刀子剪子锥子不离手地干啦!”二姑父做出无可奈何的得意口气说:“嗨呀,没法子喀!那些熟人来定货,非得要我亲手做嘛!”二姑父又一次叙述了老皮匠去世时留给他的遗训。即使皮货铺子发得家产万贯,也要他每月至少亲手做一双皮鞋。二姑父平和地笑着说:“闹到这阵儿我还没发起来,还敢撂下刀子剪子锥子?”这当儿,白灵瞅见黄先生戴着一顶礼帽走进来。
黄先生进门来说对二姑父说:“我要去上海办公务,鞋子得提前取。”二姑父问:“还得几天走?”黄先生说:“后日。”二姑父说:“来不及,根本来不及。”黄先生说:“这咋办?上海那鬼地方以衣帽取人,我可要丢人现眼了。”二姑父蔫蔫地说:“你明晚来取。我熬眼也要给先生在上海风风光光走一程。”白灵笑着说:“放心吧黄先生,有我姑父这句话你就放心吧!”说着就引着黄先生进入里屋。
黄先生坐下后说:“我来传达一个新的任务。”白灵庄严的期待着。黄先生说:“你去给一个同志做假太大。”白灵愣愣地瞪大眼睛叫起来:“你说啥?”黄先生强调说:“是假的。”白灵说:“可我根本没结婚。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当太太,假的更装不来!”黄先生说:“你当然得从头学起。况且嘛,得像真夫妻一样甭让人看出破绽。”白灵惊叫:“妈呀,这算什么任务呀?”黄先生说:“一种掩护。”白灵又问:“那位同志是个什么人呢?”黄先生说:“我也不知道。”黄先生接着就对这件事做了具体安排。
白灵辞去了豆腐巷小学教员的职务,提着一只小棕箱走出学校大门,门口有一辆洋车等候着。戴着一只发黄变色的细草帽的年轻车夫一句话也不说,拉起车子就逐步加速到小跑。白灵坐在车上说不清是一种什么心情,无法猜测假夫妻的生活将会是什么样子,而真正的夫妻生活她也是没有体验的。她有点新奇,甚至有点好笑,怀着冷漠的心去履行神圣的工作使命。车子钻来绕去经过七八条或宽或窄的巷道,在一个虽然气魄却显得苍老陈旧的青砖门楼前停下来。车夫拍击着大门上的一只生锈的铁环,院里便有一阵轻捷的脚步声。白灵的心忽然跳起来,仿佛真的要见到自己的女婿了。街门吱扭一声启开,白灵一看见来迎接她的人几乎惊叫起来,竟然是鹿兆鹏。她惊讶地张了张嘴又抿上了嘴唇,心在胸膛里便跳荡得一阵眩晕;她的双腿像抽去了筋骨绵软无力,坐在车子上动弹不得;她晕晕乎乎看着鹿兆鹏给车夫摞马铜子,车夫像是多得了几枚铜子很感激地连连哈腰,十分殷勤地要帮助送箱子。鹿兆鹏接过箱子,然后扬起头对她说:“到家了下车吧!”白灵的心怦然轰响起来,血液似乎一下子涌上头顶,脸颊顿时烧骚骚热辣辣的,眼睛也模糊不清了,下车踩到地面上的双脚像踩着棉花,几乎不敢看鹿兆鹏的眼睛。走进街门,穿过过道跨进一幢厦屋。未及白灵开口,鹿兆鹏尚未放下手提的棕箱就猛然转过身,满脸变得尴尬而又紧张局促:“白灵呀,我咋也没料会是你!”
白灵顺势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心情平静了许多,看见鹿兆鹏一脸尴尬紧张局促的神色,她自己反倒冷静下来。她依然没有说话,看见那尴尬局促的脸色忽然觉得他很可怜。其实她在从门缝里瞅见他的眼睛的那一瞬间已经准确地判断出他和她一样事先互不知底。她与他记不清有多少次见面了,他的老练,他的敏捷,他留给她的总体印象里,从来也没有惊慌失措,局促不安,尴尬难堪这些神色;她甚至以为他永远都不会出现这些神色,即使被围捕被通缉,被塞进枯井,他也不会尴尬,不会惊慌,不会难堪;实际不尽然,他在她的面前像普通人一样尴尬,难堪了,局促不安了。她的心渐渐平静下来之后,才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出现惊慌难堪和局促。鹿兆鹏放下箱子以后,搓着双手在厦屋脚地转了一圈,回过头来又解释一遍:“我确实事先没有料到会派你来!”白灵看见鹿兆鹏的脸上已沁出一层细汗,冷静地说:“你如果事先知道派我来会怎么样呢?”鹿兆鹏不假思索地说:“我会坚决反对的。”白灵说:“你讨厌我还是觉得我不保险?”鹿兆鹏更加尴尬,连忙解释:“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白灵说:“你反覆解释你事先不知道派我来是什么意思?”鹿兆鹏更加难堪,语言也支吾起来:“我怕你产生误会,以为这是我有意的……安排……”白灵却进一步追问:“即使你事先知道,即使是你有意安排,又怎么样呢?”鹿兆鹏猛然转过头说:“那样的话,我说太卑鄙!”白灵不动声色地问:“谁会这样说你呢?谁又了解这真真假假呢?”鹿兆鹏憋红了脸说:“兆海。”白灵朗声笑了:“你想证明你是个君子啊!其实卑鄙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一点儿。有一点卑鄙也可以原谅,只是不要太多。”鹿兆鹏被噎得说不上话来:“你这是……”白灵说:“你再三解释的时候,想没想到我的处境?我难道事先知道派我到你这儿来吗?我难道比你脸皮还厚吗?你反覆解释的本身就有点卑鄙。”鹿兆鹏更加尴尬地仰起脑袋,轻声慨叹说:“老天爷!在你眼里谁心中连一丝灰垢也藏不住。”白灵却一本正经地说:“鹿兆鹏同志,白灵奉党的派遣来给你做假太太,你吩咐任务吧!一切不要再解释。”鹿兆鹏却使着性子咕哝说:“这么厉害的太太,谁支使得了啊!”白灵调皮地笑了:“你教我怎么做假太太吧!”鹿兆鹏不以为然地说:“权当演戏吧!你不是戏演得挺好吗?”白灵摇摇头说:“一台戏演两小时就完了,下了台子我还是我。这……长年累月做假戏,人怎么受得了呀?”鹿兆鹏开始恢复正常情绪,不在意地说:“没有外人来的时候,你我是同志又是兄妹,该咋着就咋着:有人进门时你就开始演戏,一直演到送客人出门。”白灵说:“我要是忘了呢?”鹿兆鹏平缓而又郑重地说:“你可不能忘。”白灵不无忧虑地问:“万一我一涣神咋办?”鹿兆鹏舒口气,做出无奈的手势说:“那样的结果——你我就得填井。”
房东老太太这时候走进门来,先瞥一眼白灵,又瞅住鹿兆鹏问:“太太接来了?”鹿兆鹏向白灵介绍房东主人魏老太太。白灵一眼看出魏老太太是个经见过大世面,洞达世情又藐视世事的人。她的充分发胖挺前坠下的腹部,显示着臃肿,也显示着豁达大度,两只硕大无比的乳房匍匐在宽大的胸膛上,那双眼皮下垂的眼睛透出即使地震下会镇静自若的神气。她第一眼瞥人就使白灵觉得她的眼色像看一只普通的羊一样平淡,而她已经见过成千上万只羊了。她转动脑袋打量了厦屋的摆置说:“缺啥家具就到后边去拿。”鹿兆鹏连连道着“添麻烦”一类歉词。魏老大太不就坐,只站了一阵转身出门,走出厦屋门时,回过头来撇了撇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你这太太脸蛋子惹人心疼。”白灵羞羞地笑笑,表示接受了奖励,回到屋里就迫不及待地问:“兆鹏哥,你是怎样逃回来的?”鹿兆鹏楞了一下说:“狼狈逃跑。”说罢轻轻摆一下手:“这回这事不提它了,看下一回吧!”白灵很不满足,说起她到滋水县找郝县长的事,以及无意中听到孝文说的与他的遭遇:“他说他碍着大姑父的面子不好出手。”鹿兆鹏显然对这个职业性用语也觉得新鲜:“出手?出手这话很得体。”说完就转换了话题:“准备做晚饭吧。让咱们的烟囱先冒出烟来!”白灵听了这话顿然激动起来。原上人用“盼邻家烟囱不冒烟”的话,讥讽心术不正谋算旁人的褊狭阴毒的人,鹿兆鹏看去像是无意间撂出来的家乡话,有效在抑制或者说镇住了总在她心头蠕动着的孝文那句习惯用语,感觉到了一种心态平衡。白灵热烈地响应道:“好啊,先让咱的烟囱冒出烟来!”
晚饭白灵做的是长面。长面象征长寿,象征友谊长久,常常只在过年过节,或新婚嫁娶,或为长者祝寿,或为新生婴儿过满月等喜庆活动中招待亲朋好友。白灵在不无欢欣,不无庄严的心境下点燃第一把柴火时竟然激动地跷出灶房站在庭院里呼唤鹿兆鹏,要他一起观瞻那砖砌的烟囱袅袅升起的一缕炊烟。
白灵把一碗浇着肉丁臊子的长面递到鹿兆鹏手上时,抱歉地说:“碱放多了——我今日个头一回捉擀杖。”鹿兆鹏用筷子翻搅一下,被臊子覆盖着的面条已经变成黄色,碱面儿放得过量不止一倍两倍,他猛然吸了一大口说:“暇不掩瑜。长嘛可是够长的,筋性也不错,味道嘛还是咱原上的味道。”白灵也给自己端来一碗。吃着饭的时间里,她还是忍不住再次问:“你啥时候回到城里的?”鹿兆鹏沉思一下说:“巧了,就是你去滋水县的那天,我是后晌进城的。”
鹿兆鹏在白鹿原上度过了一段恬静的日子。他在白鹿书院从白孝文的枪口下逃脱以后没有去上原,而是斜插过北部原坡一直向西跑去。选择这条路径的唯一目的是原坡上沟粱纵横便于藏匿,因为他充分估计到岳维山会立即用兵封锁滋水河川西部出口,同时搜索整个白鹿原。他的判断完全准确。保安大队派出一个中士兵分散到原上挨家挨户搜寻鹿兆鹏。另一个中队的士兵进人滋水河川执行同样任务。鹿兆鹏于曙色初露时赶到距离城市不过十里的另一条河流边上,在沙滩上的草丛里躺下来睡着了。一个放牛割草的老汉用脚把他踏醒来,他说耍钱输光了家产,连婆娘也输给赢家了,想跳河自杀,不料竟睡着了。放牛老汉撇着嘴角,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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