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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妈叙说过这段事,抿嘴不语,有意使自已因为重提往事而激起的情绪平静下来,陷入凝然不动的沉默里。白灵看了一眼姑妈凝重的脸色,自然地联想到父亲的脸色。她有点懊悔自己的鲁莽,捎给王家父子的,最终像石头一样砸到父亲的鼻梁上;王家父子拿那二十口袋麦子和十五捆棉花不仅可以订娶一个媳妇,甚至连将来给孙子做满月的吃用花费也够了。姑妈平静地说:“你爸苦就苦在一张脸上。孝文揭了他脸上一层皮,你接着再揭一层。”白灵想到此行的重大便命,便从家庭的纠缠里跳出来,对姑妈说:“这样也好。权当我死了,俺爸也再不为我伤脸蹭皮了。”姑妈还想说什么,白灵捺不住性子听她数落,便抢断说:“姑妈,我还要到县城去,我给旁人捎了一封信要送。”姑妈到前院书房叫来姑父。姑父说:“给谁的信?放我这儿让顺路人捎进城去,免得你跑。”白灵说:“郝县长的公子是我同学,嘱我亲自交给他爸。”
白灵走进滋水县县府大院时正值午休。郝县长在他的卧室里接待白灵。白灵赶上午休时间,不是偶然,而是经过悉心的算计,所以才有听姑妈数落她的难堪。她以县长公子的同学关系说了一通编好的假话,然后就把那封信交给县长。郝县长拆了信封,看了信,双手握住白灵的手久久不语。白灵忍不住说:“如果有困难,你就甭勉强。”郝县长松开,坐下来挥一下手:“困难咋能没有嘛!可问题已经解决了。”郝县长告诉白灵,红三十六军溃散后的第三天,他就安排山区地下党在峪口和山里收容红军战士,引渡出山,不少人已经返回老窝茂钦。郝县长压低声音,惊喜万分地说:“廖军长虎归北山,让组织放心。”白灵按捺不住问:“鹿政委呢?”郝县长瞅了瞅白灵异常殷切的眼睛,反而有点矜持地说:“他也回到老窝白鹿原上。”白灵猛然站起握住郝县长的手说:“你可真是遮风挡雨的老母鸡啊!”
白灵一身轻松走出郝县长的房子时县府开始上班,院子里有小干事匆匆忙忙的身影,也有老职员仿而不露城府很深的持重脸孔,她有点好笑,如果某一天郝县长突然站在院子里宣布一声:“我是共产党”那么这些小干事老职员肯定会吓得跌坐到地上。白灵走过县府很深的宅院时反覆考虑,要不要去会一会大哥孝文?见了会有什么影响?不见又会造成怎样的影响?最后决定还是应该去。
白孝文瞅着站在门口矜持地笑着的洋学生不禁一愣,整个滋水县城也没有这样漂亮的女子。白灵叫了一声“大哥!”白孝文僵硬狐疑的脸色顿然活泛起来:“噢呀灵灵呀!”白灵完全是一个妹妹的天真姿态:“哥呀,我要毕业了。原先还想考高等学府,没人供给只好不考了。”白孝文说:“你考你考,我供给,你顶好考到北平去。”白灵说:“迟了迟了,我已经找下饭碗了。”白孝文问:“做啥?”白灵说:“撒书。”白孝文点点头赞赏地说:“教书也不错,日子很安宁。”说着才记起问,“你今日怎么记起寻哥来了?”白灵说:“我来看看大姑妈,也来看看你,我而今有家难归成了孤儿一个……”白孝文宽慰妹妹说:“咱爸那人就是个那……好了好了,你别伤心。一会儿我领你去认一下嫂子。这几天忙得要死……”白灵漫不经意地说:“大哥如今正开顺风船,当然很忙。”白孝文摇摇头说:“平时紧一阵松一阵倒也罢咧!前一向共匪三十六军窝死在山里,这一向正收合那些散兵败丁,抓不紧可就让他们溜出山了。上边见天崔报抓人的数目哩!”白灵做出好奇的样子问:“我从报上看到消息,说是‘全歼’。你们参加围剿来吗?”白孝文说:“我只负责县城防务。”这么说似乎又不过瘾,接着就不无遗憾地说:“有天晚上,我陪岳书记去看大姑父,万万没料到共匪三十六军政委就在大姑父屋里。你猜是谁?鹿兆鹏呀!碍着大姑父的面子我不好出手,小子又跑了算是命大……”白灵的心早已缩成一蛋儿,想不到兆鹏差点栽到大哥手里,而大姑父居然没有向她提及这件事,姑妈肯定觉得这件事没有她的退婚信引起的反响重要。白孝文得意地笑着问:“你看玄乎不玄乎?”白灵从最初听到的惊诧里松懈下来,反而完全证实了兆鹏已经脱险的消息,证实了郝县长说的兆鹏就在老窝白鹿原上。她装作表示遗憾:“玄玄玄,真个玄乎!到手的银洋又丢了——你和岳书记一人正好分五百哩!”白孝文说:“钱算个屁!关键是让这个祸根又逃了。他是滋水的大祸根,滋水县不除兆鹏甭想安宁。”白灵淡淡地笑笑说:“你要是抓住他,可就有热闹戏了。飞是咱们一个村子的人闹事。”白孝文不以为然地摇摇头:“现在亲老子也顾不上了,甭说一个村的乡党。两党争天下,你死我活地闹……”说到这里,白孝文忽然意识到作为兄长的责任:“灵灵呀,你可得注意,而今当先生了,你就好好教书,甭跟不三不四的人拉扯,共匪脸上没刻个‘共’字,把你拉扯进去你还不晓得。”白灵笑着说:“要是那样的话,哥呀,你就带人来抓我。”白孝文半是开玩笑半是认真地吓唬说:“真要那样的话,哥也没办法——我吃的就是这碗饭嘛!”白灵说:“这碗饭可是拿共产党的人肉做的!”白孝文瞪起眼。白灵嘎嘎嘎笑起来伸出双手:“铐上我的手吧,大哥,我是共匪,你铐吧!”白孝文莫可奈何地笑笑,在妹妹伸过来的白手上拍打了一掌:“你长到这么大还是没正性……”
白灵以惋惜的口吻谢绝了哥哥邀她去认新嫂,说她今晚必须赶回省城,明天早晨要给学生上课,再晚就搭不上进城的牛车了。这样的理由不容变通,白孝文只好应允,热情诚挚地叮嘱妹妹得空儿就回县城来,甚至以玩笑的口吻和妹妹结成联盟:“你跟哥一样,都是有家难归哦!咱们就相依为命咯!”
白灵坐上回城的牛车舒出一口气来,“碍得大姑父的面子我不好出手!”耳际蓦然回响着这句显示着职业特点和个性特征的用语……白灵现在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兆鹏,问他在一千大洋的悬赏者岳维山和“不好出手”的白孝文当面,究竟是怎么逃脱的?牛车粗大体重的木头轮子悠悠滚动着,在坑坑洼洼的土石大路上颠出吭喳吭噔的响声,轮轴磨出单调尖锐的吱嘎吱嘎的叫声,渐渐远离了灰败破落的县城,进入滋水川道倒显出田园的生气,一轮硕大的太阳正好托在白鹿原西部的平顶上,恰如一只滗去了蛋清的大蛋黄。白灵双手掬着膝头,瞅着对面陡峭的原坡,顶面上平整开阔的白鹿原,其底部却是这样的残破丑陋……
从原顶到坡根的河川,整个原顶自上而下从东到西摆列着一条条沟壑和一座座峁梁,每条又大又深的沟壑统进几条十几条小沟,大沟和小沟之间被分割出一座或十几座峁梁,看去如同一具剥撕了皮肉的人体骨骼、血液当然早已流尽枯竭了,一座座峁梁千姿百态奇形怪状,有的像展翅翱翔的苍鹰,有的像平滑的鸽子;有的像昂首疾驰的野马,有的像静卧倒嚼的老牛;有的酷似巍巍独立的雄狮,有的恰如一只匍伏着疥蛙……它们其实重像是嵌镶在原坡表层的一事副动物的标本,只有皮毛只具形态而失丢了生命活力。峁梁上隐约可见田堰层叠的庄稼地。沟壑里有一株株一丛丛不成气候的灌木,点缀出一抹绿色,渲染着一缕的珍贵的生机。这儿那儿坐落着一个个很小的村庄,稠密的树木的绿盖无一例外地成为村庄的标志。没有谁说得清坡沟里居民们的如祖,何朝何代开始踏进人类的社会,是本地土著还是从草株戈壁迁徙而来的杂胡?抑或是土著与杂原互相融化的结果……“碍着大姑父的面子我不好出手!”哥哥孝文的残忍狰狞,被职业习惯磨成平淡时得意和轻俏。当时应该给他一个嘴巴,看他还会用那种口吻说那种职业用语不?革命现在到了危急关头,报纸上隔不了几天就发布一条抓获党的大小负责人的消息。三十六军的溃灭和姜政委的叛变是粹不及防的灭顶之灾。兆鹏半年前临走时只告诉她一句:有一个段老师和你接头。直到报纸上登出三十六军被歼的重大消息时,她才知道鹿兆鹏半年前去了三十六军。段老师之后又来了一位薛老师,说他从今往后和她联系,因为段老师被抓捕了;前不久又有黄先生来和她接头,说薛老师也被当局抓捕和段老师一起被装进麻袋投进枯井。黄老师说,小白你所以还安全无虞,正好证明段、薛两位老师堪称真正的老师。白灵脑子里只剩下两只装着段老师的麻袋,七尺汉子塞进三尺长的麻袋扎紧袋口,被人拽着拖着扔进干枯的深井的逼真情景。她当时听罢哑然无语,最初的惊恐很快地转化为无可比拟的愤怒。她对黄先生冷笑着说:“多亏你给我说明了这个消息,临到我被装麻袋时我就不惧怕了。”后来她一再重现段、薛两位老师被装进麻袋扔进枯井的情景;她从来没有经过活人被装进麻袋和投进枯井的情景,却居然能够把那捉情景想象得那么逼真,那么难忘。白灵觉得正是在黄先生说出那种情景的那一刻里,最终使她成熟了,也看轻了自己;死了不算什么;一个对异党实施如此惨无人寰的杀戮手段的政权,你对它如若产生一丝一毫的幻想都是可耻的,你就应该或者说活该被装进麻袋投进枯井;必须推翻它,打倒它,消灭它,而不需要再和它讲什么条件;她现在才能切迫地理解义无反顾和视死如归这两个成语的生动之处。
黄先生隔了好久才第二次与她接头。在这段时间隔里,她几乎天天都担心黄先生也被装进麻袋摞人古城某一眼枯井,这个创造过鼎盛辉煌的历史的古城,现在保存着一圈残破不堪却基本完整的城墙,数以百计的小巷道和逐年增多的枯干了的井,为古城的当权者杀戮一切反对派提供发方便,既节约了子弹又不留下血迹,自然不会给古城居民以至整个社会造成当局残忍的印象。黄先生这次来更显得心沉重:“党组织这回遭到的破坏是太惨重了。”白灵忍不住溢出泪来:“你好久不来,我瞎想着……你大概也给……摞进枯井……”黄先生苦笑一下:“这很难避免。我现在给腰里勒着一条红丝带,将来胜利了,你们挖掏同志们的尸骨时,可以辨认出我来。”白灵破涕笑了:“我用丝绸剪一只白鹿缝到衬衫上,你将来也好辨出我……”黄先生随后就指派她到滋水县来给郝县长送信……
大蛋黄似的太阳觉落到白鹿原西边的原坡下去了,滋水川道里呈现一种不见阳光的清亮,水气和暮霭便悄然从河川弥漫起来。白鹿!一只雪白的小鹿的原坡支离破碎的沟壑峁梁上跃闪了一下,白灵沉浸在浮想联翩之中………
她进入教会女子学校第一次听到一个陌生的名字——上帝时,就同时想起了白鹿。上帝其实就是白鹿,妈妈的白鹿。奶奶坐在炕上,头顶的木楼上挂着一撮淡褐色的麻丝丝。奶奶抽下一根麻丝子加进手中正在拧着绳子里,左手提起那只小拨架,右手使劲一拨,紫红溜光的枣木拨架儿啪啦啦啦转成一个圆圈,奶奶就讲起她的白鹿来。那是一只连鹿角都是白色的鹿,白得像雪,蹦着跳着,又像是飞着飘着,黄色的麦苗眨眼变成绿油油的壮苗了。浑水变成清水了,跛子不跛,瞎子眼亮了,秃子长出黑溜溜的头发了,丑女子变得桃花骨朵一样水灵好看了……她冷不丁问奶奶:白鹿是大脚还是小脚?白鹿她妈给白鹿缠不缠脚?白鹿脚给缠住了蹦不起来飞不起来咋办?奶奶的嘴就努得像一颗干枣,禁斥她不许乱说乱问……
教会女子学校的先生像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一律的女人,一律的穿着,连行为举止说话腔调都是一律的,只有模样的宽窄胖瘦黑白的差异;脸上的表情却同样是一律的,没有大悲大喜,没有慷慨激越,没有软溃无力,更没有暴戾烦躁,永远都是不恼不怒,不喜不悲,不急不躁,不爱不恨,不忧不虑的平和神色。经过多年训育的高年级女生也就修炼成这份习性的德行。古城的各级行政官员军职官长和商贾大亨等等上流社会的人们,都喜愿到这所女子学校来选择夫人或纳一个小妾,古城的市民争相把女儿送到这所学校就读的用心是不言而喻的,一夜之间就可能成某个军政要员的老岳丈。
皮匠姑父和二姑在两个表姐身上也押着这注宝。大表姐嫁了个连长,婚后不到一月开拔到汉中。半年后,大表姐忍不住寂寞,翻山越岭赶到汉中去寻夫,那连长已经有一个皮肤细腻的水乡女子日陪夜伴。大表姐打了闹了,抓破了连长的脸和那女子的下身,随后就再也找不着那俩人的踪影了。她没有回家的路费,几乎在汉中沦为乞丐,后来被一位茶叶铺子的掌柜发现。听她口音是关中人,就把把她引进铺子里询问身世。掌柜本是关中人在汉中落脚做小买卖,死了女人不愿意再娶一个汉中女人,主要是听不顺汉中人那种干涩的发音。大表姐就落脚为茶叶铺掌柜的续弦妻子。他比她大整整二十岁,正当中年,倒是知道体贴她疼她,只是经济实力并不比姑父的皮货铺子强多少。
二表姐嫁给一位报馆文人,权势说不上,薪金也不高,日子倒过得还算安宁。那位文人既不能替老岳丈的皮货生意扩张开拓,也没有能力孝顺贵重礼品,却把皮匠丈人的苦楚编成歌谣在自己的报纸上刊登出来:皮匠苦皮匠苦,年头干到腊月二十五。麻绳勒得手腕断,锥子穿皮刺破手。双手破裂炸千口,满身腥膻……这是他第一次拜竭老丈人时在皮货铺子的真切体验的感受。他被各种兽皮散发的腥膻味儿熏得头晕恶心,尤其在饭桌上看见岳丈捉筷子的手又加剧了这种感觉。那手背上手腕上被麻绳勒成一道道又黑又硬的茧子死皮,指头上炸开着大大小小的裂口,有的用黑色的树胶一类膏药糊着,有的新炸开的小口渗出了血丝,手心手背几乎看不到指甲大一块完整洁净的皮肤。二女婿一口饭一匙汤也咽不下去,归去就写下这首替老岳丈鸣不平的歌谣,而且让二表姐拿着报纸念给父亲。皮匠听了一半就把反手拉过来又踩又唾,脸红脖子粗地咆哮起来:狗东西,把我糟践完咧!狗东西没当官的本事可有糟践人的本事!而今满城人都瞧不起皮匠行道了你还念个屁……皮匠姑父十分伤心,发誓不准二女婿再踏进他的皮货作坊。
白灵明白姑父失望的根本症结并不在此,是在于两个女都没有跟上一位可以光耀门庭的女婿,但他并不知道,这几乎是痴心妄想。教会女子学校是女人的世界,整个城市里各种体态的女子集中于一起,那些精华早被高职要员一个个接走了,屑于这个女人世界里芸芸众生的两位表姐,只能被军队的小连排长或穷酸文人领走。皮匠姑父后来直言不讳地给白灵说:“你比那俩个出息呀灵灵儿,凡团长以下的当科员跑闲腿打闲杂的都甭理识他,跟个有权有势的主儿你能行喀!到那阵儿,看哪个龟五贼六死皮丘八敢穿皮鞋不给钱?皮匠姑父这桩夙愿的实现可能性确实存在。无论学识无论气质,尤其是高雅不俗的眉眼,白灵在美女如族的教会女子学校里也是出类拔萃的。白灵已经谢绝过几位求婚者,挡箭牌倒是那位从未照过面的王家小伙儿。她对求婚者说:”家父在我十二岁就许亲订婚了。在她离开教会学校之前,校务处通告她说有一位政府要员要见她,她问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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