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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学们看他倦了,也都纷纷告辞了。当同学都走了,乔 云峰才坐在儿子身边,用手紧紧的握住了乔书培的手。
“下学期,我们搬到台中或高雄去。”乔云峰说。
乔书培一震,立即睁开了眼睛。他看到父亲好忧郁好忧郁的眼光,好沉重好沉重的神 情。他挣扎着说:“爸… ”“不要说话!”乔云峰忧愁的命令着。“我本来想,我已经在这儿住了快十 年了,我几乎爱上了这个小城。但是,唉!”他叹了口长气。“十年前,我为你母亲而隐蔽 了自己,十年后,似乎又该为了你,放弃这小城!”
他在枕上摇头,拚命的摇头,困难的说:“不要,爸爸。不要!”
“不要?”乔云峰问。“不要!”“你要留在这小城里?为了我?还是为了殷采芹?”
他苦恼的把头转向一边。
“为了这小城,”他呻吟着,口齿不清的说:“我也爱它,它像是我的家乡,我是在这 儿长大的,不能让殷家把我们从这儿赶走。”乔云峰皱了皱眉。“由衷之言吗?”他沉吟的 问。“我很怀疑。我不信任你,书培。你留在这儿,恐怕还是为了殷采芹。不过,你说动了 我,好吧,让我仔细的考虑考虑这件事。”
乔书培在床上整整躺了一星期,在这一星期里,父亲绝口不提殷家,也不提迁居到其他 城市的事。乔书培也不敢多问,一星期后,他重新回到学校里。
到了学校,他才知道殷振扬被开除了。而殷采芹呢?自从打架出事那天之后,她就没有 到学校来上过课。这使乔书培大大不安,大大震惊了。雅丽找到了他,递给了他一封信,安 慰的说了句:“看了,你就懂了。”他打开信封,抽出信笺,那封信简短而扼要,显然写得 很仓促。虽然只有寥寥数语,却充满了怆恻与无奈:
“书培:我被遣送到苏澳姨妈家里去了,我转学到那儿一家教会中学,我会过得很好,你放心。 哥哥再也不会找你麻烦了,你爸爸撤销了伤害告诉,条件是保障你以后的安全和送走我,我 想,与其你转学不如我转学,所以,我走了。日子长得很,是不是?书培,我们都还好小好 小,小得没有力量改变这个世界上的许多事,但是,有一天我们也会长大,是不是?
我会在苏澳写信给你,寄到雅丽家转交,你呢?你不能写信给我,教会学校很严,我又 受到特别监视。不过,这儿也有海滩,也有渔港,我会天天在海边去听海鸟的叫声:“寄寄 寄,去热热!‘我要练习把那声音听熟。总有一天,我还是要回到白屋的。我回来的时候, 希望那海鸟会在我窗子底下叫。会吗?书培?
临行不能看你,只能草草写两个字,珍重!书培!珍重!
采芹“
他握紧了信笺,一语不发。
当天黄昏,他又漫步在沙滩上,望着那大海,望着那飞翔的海鸟。他倾听着海鸟的鸣叫 声“寄寄寄,去热热!”他走入防风林,一步一步的,直到他看见了白屋。
靠在一棵树上,他看着白屋,那二层楼的第三个窗子,是殷采芹的房间。他望着那垂着 窗纱、寂无人影的窗子,那是殷采芹的房间!总有一天,她会回来,那窗子将有灯有光有人 影……那时候,他得学会海鸟的叫声。
他奔回到沙滩上,海浪起伏着,海风呼啸着,海鸟飞翔着……他望着那海鸟,一只又一 只,张着那白色的翅膀,有韵律的、美妙的掠水而过,依稀彷佛,白色的海鸟变成了个小女 孩儿,穿着一身银白色的羽纱衣裳,轻盈,柔软的旋转、摆动,舞在那大礼堂的舞台上。
他爬上了一块岩石,仰首向天,他骤然发出一声清越的长腥!他心中在呐喊着;长大! 长大!长大!从没有一个时刻,他那样渴望长大!是的,日子总会过热,他总会长大。但 是,他却再也没料到,和殷采芹这一别,却足足有三年之久,再见面时,他真的是个大人 了。已经考上大学了。而整个世界,都早已是另一番面貌!
彩霞满天 7高中三年,是乔书培最顺利,最没有风波,没有争斗的三年。他进了小城中最好的一所 高中,一直保持名列前茅而品学兼优。高中是男女分校的,他仍然和小胖同一个学校。雅丽 初中毕业后就没有再升学,小城中的风俗,女孩子能够念完初中,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事了。 她留在父母的杂货店里帮忙,仍然和小胖来往着。乔书培就依赖他们的来往,偶尔得到几封 殷采芹的信。每次收到信,他总会兴奋得好几天不能平静。他经常把信带到海边,坐在那岩 石上,一遍一遍的重读那些信。当他读信的时候,海浪就在他脚下呼啸着,海鸟就在他头顶 飞翔着,海风就在他身边穿梭着,彩霞就在天边翻涌着。他把信捧在胸前,一如采芹正和他 共享着这海浪,这岩石,这海风,和这彩霞满天。
别后的第一年,殷采芹的信很多,谈她的学校,谈校中的老修女,谈她那边的渔民和海 港,谈放假后回家的时光。可是,放假了,她根本没有回来,只写了一封很简短的信告诉他:
“……爸爸要我放假后仍然留在苏澳,我要从姨妈家搬到学校里去住。以后,写信不会 这么方便了,我恐怕无法再常常给你写信,修女管理我们就像军官管理士兵似的……”
从此,她的信少了,到第二年,殷家就出事了。她寄来了最后一封信,上面潦草的写着:
“……书培,你知道我爸爸的大理石工厂倒掉了吗?而且,他被牵涉进伪造文书和违反 票据法里,听说要判刑,全家愁云惨雾,哥哥已经到台北去另谋发展了。我那第三个姨娘居 然席卷白屋里的细软,和一个工人私奔了。我母亲已经迁来苏澳姨妈家,正商量办法营救爸 爸。我可能会辍学,这儿的学费太贵,我不再是富贵之家的小姐了。以后写信,诸多不便, 请你原谅我忽然家逢不幸,心乱如麻……我只怕,以后除非梦里,才会听到海鸟的啁啾了。”
这是她写来的最后一封信。那年,乔书培正念高二。而小城中,也正盛传着殷家的“剧 变”。事实上,殷家的事闹得很大,决非殷采芹信里那三言两语所能包括的。据说,殷耀祖 涉嫌利用渔船走私,并且是个庞大的走私集团的负责人,他被逮捕而且送去法院调查,殷振 扬和他那河马母亲全赶去营救。就在白屋的真空状态中,那出身烟花的三姨娘,眼看殷家一 败涂地,就和大理石工厂中的工头,席卷了所有白屋里值钱的物品跑掉了。当时,留守在白 屋里的只有采芹的母亲,三姨娘跑掉,二姨娘遭殃,河马跑回小城,把采芹的母亲骂得半 死,于是,白屋再也不能住了,那可怜的女人只得投奔到苏澳去依靠那儿的亲戚……
这所有的事,都是小胖阿松他们陆续告诉乔书培的,小城中没有秘密,殷家的事一传 十,十传百,几乎人尽皆知。殷耀祖被捕后就没放回来,白屋的繁华在一刹那间就成过去。 乔书培曾经亲眼看到那河马把白屋中最后的一些家具运走,其中包括紫檀木的雕花桌椅、镶 珠宝的大檀木箱子,成套的雕花屏风,各式各样的矮桌矮凳……以及那乌黑油亮的大钢 琴……再也听不到白屋里的琴声了,再也听不到那小女孩儿用轻柔的声音低唱:“彩霞满 天,渔帆点点,海鸟飞翔,海浪腾喧……”的曲调了。那楼上的第三个窗子,再也不会亮起 灯光了。乔书培已练得一级棒的海鸟叫,连一次应用的机会都没有了。在白屋的家具搬空以 后,房子的门窗都被封死,没多久,就挂出了“吉屋出售”的牌子。又没多久,“吉屋出 售”的牌子拿走了,换上法院的“查封”的条子……于是,乔书培知道,老鹰已经定罪,财 产一律充公。往日殷家的富贵繁华,就像海面的海市蜃楼,转瞬间就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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