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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故人来
有了这一场雨夜的对谈,两个人的关系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松弛了一点。但另一方面,尽管住在一个屋檐下,每天至少同桌吃一顿饭,宁桐青并不了解展遥。当然,这种“不了解”处出于他的自我选择——年轻人固然赏心悦目,可赏心悦目又动不得,那还是保持一定的距离才安全。
于是,在确定了展遥那超出年龄的自理能力和独立性之后,偶尔夜不归宿的那个人反而是宁桐青。
即便在这个时候,展遥再一次表现出了出乎(宁桐青)意料的沉稳——他甚至没有表露出太多的好奇。宁桐青早上进门时他正坐在客厅的沙发看电视,两个人视线交汇的瞬间,宁桐青都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反而是展遥问他有没有吃早饭,弄得宁桐青莫名有些不是味道。好在展遥也只问了这一句,见他安然到家,就出门看同学打球去了。宁桐青当时就想,这到底谁才像家长?
转念一想又觉得特别好笑:谁是谁的家长啊?
不过除却这点偶尔冒头的哭笑不得,两个人的同居生活基本上可以说得上平静无澜,井水不犯河水,宁桐青顾及小朋友在家,连烟都比一个人住时抽得少些,倒算是一个意外的收获了。
最初的磨合过去之后,日子过得很快。这主要是因为学生的生活异常规律,宁桐青被迫也跟着规律起来。不知不觉之中,小两个月就这么过去了。有一天宁桐青在办公室,无意中看了一眼日历,只觉得吓了一跳:怎么一年的大半就这样过完了?
他还来不及感慨,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孙老太太探进半个身子来:“桐青啊,听说D.W.的那批藏品又不拍了,这又是为什么啊?”
宁桐青一个激灵:“什么?”
孙老太看他表情,有点意外地说:“要拍的事不是你那天在办公室里,我还以为你跟进了。”
“我不知道。”
“哦,我今天看到新闻,也没来得及细看,你英语好,查查看到底怎么回事我们再说。”
丢下这句话没多久,孙老太又被叫走了。
自那几封突兀的邮件后,宁桐青并没有再关注过那场拍卖会,这其中大半是私人感情在作祟。这位被藏家和研究者称为D. W.的大卫 威廉森先生,是英国业界着名的瓷器收藏家,而他的全部藏品中,又以一批约八十件的清三代的青花外销瓷最为出色。宁桐青在做博士论文的时候,在老师的引荐下专门去拜访过他几次,那一本拍卖品目录上的东西,有相当一部分宁桐青当年亲自上过手,并听过它们的故事。
D. W. 过世的消息传来时,宁桐青隐约感觉到这批东西最终会上拍。老先生有一个复杂的家庭,三任妻子,七个儿女,而且他们都还活着。
想想也够遗产律师头痛的。
所以接到拍卖的邮件时,除了发件人令他意外,其他一切倒是多少在意料之中。但没想到现在东西居然又不卖了。
他赶快上网找新闻,顺便向英国的前同事和朋友们问讯。结果朋友们那边还没反馈,他已经自行找到了答案:D. W. 在遗嘱中将瓷器分成了两份,分别留给了原配和与第三任妻子生的小女儿,原配希望能整体卖给博物馆或者专门的收藏家,以免藏品四散;小女儿则着急将分给自己的这三十余件瓷器变现,便先行联系了一家小拍卖行,以求速战速决。
宁桐青才知道原来过去的这一个月里,双方就这些瓷器的安置已经打了若干次口水仗,甚至要对簿公堂,但现在也不知道是哪方改变了主意,拍卖会已经取消了,瓷器的处理方案却迟迟没有公布。
宁桐青自己不做收藏,这里面的原因很多,最重要的还是财力与眼光并不匹配,特别是读书时因为导师的关系,每逢春秋的瓷器专拍,还能去各大拍卖行做几天拍卖顾问,见标准器和赚外快两不耽误。如此一来,更是养出了相比他的收入而言过于好和昂贵的品味和眼光。在拍卖场上呆久了之后,宁桐青也见多了各种藏品身后的那些悲欢离合——前主人再怎么奉若珍宝的抑或是多少年来都传承有序的,说不定哪一天就出现在了拍卖目录上。他听过拍卖行的资深员工私下讨论,这世上的私人藏品,绝大多数没有不卖的,只有还没卖的——
“人都是会死的。”
这个他曾经没放在心上的句子忽然闪过脑海。
时间太短,信息太多,各路讯息恨不得在他脑子里打成一团,以至于电话铃响了很久,宁桐青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走神。
接起座机,居然是门房打过来的:“喂喂,我找瓷器部的宁桐青宁老师啊。”
“我就是。”
“哦,宁老师,有人找你,就在大门口……”
他第一反应是展遥又怎么了,当即二话不说地放下电话,抓起外套风驰电掣地下了楼,三步并两步地往博物馆大门口赶。赶过去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心里隐隐约约觉得哪里不对劲,偏偏一时说不上究竟,不过再没多久,宁桐青就发现自己今天这预感居然还真的灵验了。
他生硬地停下了脚步,同时把喘气声也压了下来。
以前从不觉得,现在则是从未这么刺眼——尽管有一个非常地道的中文名字并且能说比他自己还流利标准的中文,程柏到底是个外国人。
他实在过于显眼了。
虽然隔着半个院子,两个人的视线还是很快汇合了。程柏,或者说Albert Blanc - Cerrito,微微瞪大了他非常好看的浅灰色眼睛,有点意外又非常愉悦地朝宁桐青扬起了手。
宁桐青却没动。
他不想问程柏是怎么找来的,只是在心里诅咒了一番及时更新LinkedIn信息的自己;他也不想问他来中国又是做什么;他站了一会儿,等那一阵因为着急下楼而冒出来的汗意稍稍退去了,终于不紧不慢地、平静礼貌地朝对方走了过去。
手机非常识趣地响了。
这一刻,宁桐青忍不住恶毒地自嘲:哪怕这个电话是要他去相亲的,他也认了。他愿意请相亲对象去本市最好的餐厅大吃一顿。
可惜的是,连这个愿望也无情地破灭了。
电话是展遥班主任打来的。
“……宁先生,今天我们班开期中考试家长会,你还过来吗?”
宁桐青终于想起来他觉得不大对的事究竟是哪一桩了——
他彻底忘记了展遥的家长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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