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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
展遥再次发问时,宁桐青已经躺倒在了酒店客房的床上,因为不确定展遥所问何来,只好问:“什么为什么?”
起初展遥站在床边看着宁桐青,后来自己也脱去外套,挨着宁桐青躺下。他抓着宁桐青的一只手臂,说话时的呼吸声暖暖地驻留在宁桐青颈间:“本来有很多为什么的,可是你看起来很累,你休息吧。话不着急说,反正我已经看见你了。”
躺下来之后,宁桐青方觉得自己浑身酸痛,嘴里更是一阵一阵地泛着苦意。可他不愿意在展遥面前承认这点,翻了个身,先亲了亲展遥的额头,然后说:“没的事。想问什么都可以。”
展遥回给他一个吻,又往宁桐青身边贴近一些:“那……你为什么会为那个老人这么难受?”
这个问题让宁桐青想了一会儿,他先伸手揽住展遥的肩膀,接着慢慢开了口:“如果硬要说,大概是因为他算是我的半个老师,在我做学生时给过我许多帮助和机会,他对我一直很好。我认识他早于认识程柏。上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不是这个样子,还能说话,也会动,反正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展遥更用力地抓住宁桐青的胳膊。
宁桐青反而能笑一笑。也是,除了展遥,恐怕没有人会问他这个问题——仿佛天底下的伤心都是理所应当的,但既然展遥问了,他就源源本本地答,他本无意对展遥隐瞒什么。
“当然也是因为程柏。他就要是一个无父无母的人了。没人应该承受这种痛苦……哪怕我们都有这么一天。”
“所以你是为他来英国的?”
“谁是‘他’?”
展遥没吭声。
宁桐青翻了个身,看了一眼展遥:“程柏告诉我Blanc先生病危,我原本想向他道个别,但见到他之后我后悔了。也许我不应该来,我一点也不想见到这样的他。我不是他的血亲,我可以选择,可惜我高估了自己,做了个完全错误的选择。”
听到这里,展遥用力抱住宁桐青,好像这样就能给他一点温暖和力量。他的声音很低,还是有一丝难解的困惑:“那为什么还留下来?你可以来伦敦找我。”
不吭声的人换成了宁桐青。
这样耳鬓厮磨然而寂静无声的状态维持了很久,展遥说话了。还是一个问句:“也因为程柏吧?”
宁桐青依然不说话,不承认也不否认。
可他们都清楚,这种沉默就是承认。展遥重重地咬住了下唇,眼睛里写满了挫折和不甘愿。
不知过去多久,展遥忍不住说:“你能不能不要对每个人都这么好?”
宁桐青抬眼看了看他,疲惫地收回揽着展遥肩膀的手,坐了起来:“小十,不是你想的这样。我到的第一天,他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想动手拔掉他爸爸的管子。我不想和你、或者任何人讨论他应该不应该这么做、做了之后会不会后悔,但第一次他最后时刻刹住车了,下一次呢?再下一次呢?总有人得看住他,不能让他真的控制不住吧。”
展遥惊讶地盯住宁桐青:“他为什么……”
宁桐青不大客气地打断他:“我不知道。我没走到他的地步,我不知道。展遥,你问了太多我没办法回答的‘为什么’,你可以挑一个更好的时间问我和程柏之间的事情的。”
“你也没有早点告诉我程柏和你的关系。”展遥白了脸,顶回去一句,“是了,那个时候反正我不是你的什么人,你没必要告诉我。可你遇到这么大的事情,如果不是我忽然想起来给你打个电话,你为什么还是觉得没必要告诉我?”
尽管已经有不少人对他说“你累了”,可直到眼前这个份上,宁桐青才真的觉得自己是累了。他又看了一眼神色忿忿的展遥,翻身下了床,轻声说:“我告诉你了。但如果你觉得没有第一时间向你报备是一种错误、或者是老情人之间想暗通款曲,我道歉。”
展遥流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他不再说话,扯过枕头捂住了脸。
宁桐青又朝他看了一眼,他知道自己的这句话刺伤了展遥,可他只是说:“我今天淋了雨,想去泡个澡,你要是不饿就等我一下,我们晚点出去吃饭。”
展遥没有搭理他。
正好宁桐青也不想说话了,他进了浴室,近于赌气地穿着衣服坐进浴缸里,直到全身都被热水浸湿才将紧紧贴在身上的衣服艰难地蜕下来。他又想起了几天前Blanc先生的病容,才发现自己已经记不得他其他的样子了,连笑起来是什么样子都模糊得一塌糊涂。
热水打湿了他嘴角的烟,宁桐青忽然感到难受极了,他无声地咒骂起自己——宁桐青,你又他妈的搞砸了。
…………
“桐青,我觉得瓷器真是最有趣的东西了——它坚固无比,只要正常使用,几千年的时光也只能在它的表面留下一点痕迹;又脆弱无比,一个失手,便粉身碎骨、再也无法还原如初;它的原材料微不足道,最好的成品却是价值连城……无论是最好的时代还是最坏的时代,它们都能派得上用场……你看这一个瓶子,如果让不懂行的人来看,谁能知道它已经超过一千岁了呢?比莎士比亚……不,比黑斯廷之战还要古老。人们为什么会热爱古董?当然,他们很美,不仅美,而且‘纯真’。无人能对纯真之物无动于衷,无论它们曾经的主人是怎样的恶棍,它们都不会沾染这种邪恶,它们对美德也无动于衷,这种永恒的、纯粹的纯真,极少出现在人的身上,对物件而言,却是某种共性。这和价钱无关。
“等你足够老了——比如像我这么老——也许能明白我的这句话:没有人能真正拥有它们。我们是它们漫长生命里的保管者,或者毁灭者,仅此而已。我们的见证和感情对它们没有意义,可是对拥有过它们的人来说,它们往往有太多意义。”
“可Blanc先生,照您这个说法,也没有人可以真正拥有另一个人。”
“在某种意义上,这就是东西比人好的地方。只要你足够有钱,再有一点点运气,你就能暂时拥有你心爱的东西。而且它们不会变。不会变老,也不会变坏,当然,更不会变心。”
“您说得很有道理。”
“你的眼睛可不这么说。”Blanc先生微笑着举起酒杯,“下次不妨说,‘你说得很有意思’。”
宁桐青瞥了一眼在房间一角翻着书、并未加入交谈的程柏,继续说:“要说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那并非是昂贵的古董的专属。任何一样东西都是如此。哪怕这个烟缸也一样。”
“你觉得世界上有绝对的美丑吗?”
“……我认为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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