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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在两公里开外,冰川中突起的圆石上出现一个人影。摩顿森大声喊叫,但他的声音无法传那么远。不一会儿,人影消失了。接着又出现在距离更近些的圆石上。摩顿森使出吃奶的力气放声大吼,那人陡地回头转向他,然后立刻爬下圆石,消失在他的视野中。摩顿森站在冰川中央,置身于墓碑般林立的圆石间,灰色服装满是尘泥,这样的地点、这样的穿着实在难被发现。
摩顿森已经跑不动了,只能气喘吁吁、冲冲撞撞地走向那人最后一次出现的位置。每隔几分钟他就放声大喊,声音大得每次都把自己吓一跳。终于,那人出现了,站在一道巨大冰缝的对岸,脸上的笑容仿佛比裂缝还宽。那是穆札佛,他身上还背着摩顿森巨大的背包,衬得他身形越发瘦小。他找到冰缝最窄的地方,背着四十多公斤重的背包轻松跃过来。
“吉瑞克先生,吉瑞克先生!”穆札佛大叫着,扔下背包抱住了摩顿森。像许多高山协作一样,他发不准“葛瑞格”的音。“安拉乎艾克拜尔(神是伟大的)!感谢安拉,你还活着!”
摩顿森被他充沛的力气弄得弯腰踉跄,喘不过气来——穆札佛可是比他足足矮一头,年纪却大上二十岁呢。
穆札佛放开摩顿森,开心地拍着他的背。不知是被拍下来的尘土呛到,还是穆札佛的手劲儿太大,摩顿森开始咳嗽,咳到整个身子都弯了下去还是停不下来。
“茶,吉瑞克先生。”穆札佛打量着摩顿森孱弱的身体,想出了办法。“茶能给你力气!”穆札佛把摩顿森带到一个风吹不到的小洞穴,扯下两把绑在背包上的山艾草,又从褪色的、肥大的冲锋衣口袋里,翻出打火机、小锅和盐,准备煮茶。他在巴托罗冰川做过几百次向导,连这件冲锋衣也是其中一次在路上捡到的,他知道这时候该做什么。
摩顿森第一次见到穆札佛?阿里,是跟达斯尼一起离开乔戈里峰的四个小时后。为了去看达斯尼追求了整个夏天的墨西哥女登山队员,他们徒步去了五公里外的布洛阿特峰大本营。原本只要四十五分钟的路程,他们艰难跋涉了四个小时——他们无法想象,接下来该怎么背着全副装备徒步一百多公里出山。
当时,穆札佛和他的朋友雅古刚为墨西哥登山队做完协作,正准备离开巴托罗冰川回家,两人都没有负重。他们愿意帮摩顿森和达斯尼背包回艾斯科里村,一天只要四美金。两个美国人高兴地同意了,虽然手边剩下的卢比不多,两人仍计划着下山后多给他们一些酬劳。
穆札佛是巴尔蒂族人,他们世代居住在巴尔蒂斯坦——巴基斯坦北部最贫瘠的山区。他们体型瘦小,却耐力惊人,在人烟稀少的高海拔地区具有卓越的生存能力。
意大利登山队成员法斯可?马瑞尼,1958年成功首登加舒尔布鲁木IV峰时,就对巴尔蒂人又爱又怕。他为记录这趟旅程撰写的《喀喇昆仑山:攀登加舒尔布鲁木IV峰》一书,读起来一点也不像登顶成功者的回忆录,倒像是阐述巴尔蒂人生活方式的学术论文。
“他们耍花招、爱抱怨,会让人沮丧到受不了的地步。除了身上经常带着恶臭,还有明显的土匪味。”马瑞尼写道,“但撇开他们的粗野不谈,你会发现,他们工作起来非常忠实,精神力超强,体格也很强壮。更重要的是,即使在最困难的情况下,他们也能忍受极大的痛苦和疲惫。这些双腿细瘦的小个子,天天背着四十公斤的重物在山里来去自如,不像外地人什么东西都没带,走山路前还要犹豫再三。”
穆札佛蹲在洞里,用力吹着点燃的山艾草,直到火势稳定。他长得粗犷英俊,但脱落的牙齿和终年日晒造成的干皱皮肤,让他看起来比五十多岁的实际年龄更显苍老。他开始动手准备“白玉茶”,这是巴尔蒂人日常饮食必备的一种咸奶茶。先把绿茶放进已经发黑的锡锅里煮,加上盐、小苏打和羊奶,然后他仔细刮下一块“玛尔”,也就是巴尔蒂人视为至高珍品的陈年臭酥油,再用不太干净的食指搅拌茶和酥油。
摩顿森紧张地看着。刚到巴基斯坦时他就闻过“白玉茶”的气味。那种味道简直“比法国人发明的最可怕的奶酪还要臭”,他总编造各种理由不去喝它。
三杯茶 第一部分(7)
穆札佛递给他一个冒着热气的大杯子。
摩顿森快吐了,但他的身体需要茶里的盐和温暖,所以他一口气全喝了下去。穆札佛又给他倒了一杯,等他喝完又倒了一满杯。
“金达巴(很好)!很好!吉瑞克先生。”穆札佛在摩顿森喝下第三杯茶后,用力拍着他的肩,窄小的洞穴里扬起一阵烟尘。
早一步出发的达斯尼和雅古已经继续朝艾斯科里前进。接下来的三天里,在离开巴托罗冰川之前,穆札佛再没让摩顿森离开过他的视线。穆札佛对路线无比熟悉,所以他要么牵着摩顿森的手,要么坚持让摩顿森紧跟他的脚步——他那双中国制造的高筒胶鞋里,连双袜子也没有。对信仰极度虔诚的他,甚至在祷告时,仍不忘从麦加的方向回头偷瞄。他必须确认摩顿森还在附近。
摩顿森尽可能紧跟着穆札佛,不断请教他如何用巴尔蒂话表述沿途看到的事物。冰川叫“刚丝—金”;雪崩是“路堵─虏特”。爱斯基摩人的语言对雪有无数种描述,巴尔蒂语对岩石也一样。“布拉克─雷普”是平坦的岩石,可以用来睡觉或煮东西;“克罗克”是楔形的石头,适合封堵石屋墙上的洞;小圆石是“克罗多斯”,可以放到火里加热,然后卷进面团里制作头颅状的“库尔拔”——一种巴尔蒂人每天出门前烤制的硬面包。摩顿森有着极强的语言天赋,很快就学会了巴尔蒂语的基本词汇。
摩顿森小心翼翼地迈步,往下进入一座狭窄的峡谷,这是他三个多月来第一次离开冰雪,踏上泥土地面。峡谷底部是巴托罗冰川的末端舌部,嵌满了黑色的碎石,被大自然雕塑得宛如波音747飞机的机首。绵延六十二公里的冰下暗河在这里倾泻而出,仿佛飞机上的涡轮引擎。这个汹涌湍急的喷水口,正是布劳渡河的发源地。五年后,一位瑞典籍皮划艇爱好者和一支纪录片拍摄队伍抵达这里,在同一个地点下水,计划沿布劳渡河划行两百九十公里,经印度河进入阿拉伯海。但就在下水后几分钟,这名皮划艇爱好者被布劳渡河的原始力量冲撞到巨石上,不幸身亡。
一株开着五瓣花朵的粉红野玫瑰让摩顿森停下脚步,他蹲下来仔细端详,这是他几个月来第一次看到花。它象征着摩顿森已经脱离了永恒的寒冬。芦苇和山艾草点缀着河岸,生命的气息并不旺盛,但对摩顿森来说已是生机盎然。这海拔三千多米的秋意中,有着他早已遗忘的生命之重与尘世繁华。
他们彻底离开了危险的巴托罗冰川。穆札佛走在前头,他要赶在摩顿森抵达前搭起帐篷,煮好晚餐。摩顿森偶尔还是会走错路,甚至闯进过牧羊人的夏季牧场,但他总能很快迷途知返。而且这种本领似乎越来越强了。只要沿着河一直走,晚上他就能找到穆札佛燃起的营火。迈开疲惫疼痛的双脚绝非易事,但他别无选择,只能前行。只是停下休息的次数愈来愈多。
离开乔戈里峰后的第七天,在布劳渡河谷南岸的岩架上,摩顿森第一次看到了树。五棵被风吹弯了的白杨树,枝干摇曳着,像是在招手欢迎他。它们排成一列,明显是为人类所植,而非喀喇昆仑山脉的自然力量所为。自然力量只会将岩石和冰雪急速推下山坡,摧毁包括人类在内的所有生物。杨树告诉摩顿森:他已经活着下山了。
对绿树的凝望让他忽略了主路旁的岔路,那里有通往河边的“藏母巴”——一种用牦牛毛绳绑在两岸大圆石上,横跨洪流的“桥”。摩顿森再一次迷路了。本来那座桥可以将他带往距离河北岸十来公里的目的地——艾斯科里村。而现在,他却还在河的南岸,朝那些树走去。
白杨的尽头是一片杏桃林。在这海拔三千多米的山区,采收工作早在九月中旬前就已结束,成堆的熟杏桃堆在数以百计的扁平编篮里,火红的颜色把树上的叶子映得通红。
几个妇女跪在篮子旁,忙着切开果肉取出种籽,以便日后取出里面的果仁肉。她们一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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