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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照愣了好一会,才说道:“表面上看霍将军行事张狂随性,似乎只知道一往无前,可就看此歌,从做歌到传唱回长安,霍将军的心思细致处不比一向行事沉稳的卫大将军差。”
去病最大的聪明就是让所有人都以为他除了战争外其余都不够聪明,我心中几分得意,刚露了一丝笑,对上九爷的眼神,笑容立僵,嘴里竟有苦苦的味道。
九爷扭过了头,推着轮椅向外行去,“我们不打扰你了,你早些休息吧!”
…
再过十几日,去病就能回来,自他出征后,我一直悬着的心缓缓搁回了一半,可另一半却因为卫少儿和卫君孺地到来提得更高。
这两姐妹一反以往的冷淡,对我竟露了几丝热情。原来刘彻想接我进宫待产,臣子的儿子一出生就拥有能同皇子比肩的圣眷和尊贵,她们是来道贺的。
天大的尊荣和圣宠!?我看到她们的笑颜,直想拎起扫帚把她们都打出去,她们究竟懂不懂这无比的尊荣和圣宠之后的东西?是根本不懂,或根本不在乎?毕竟富贵险中求,卫子夫这个皇后又何尝不是做得饱受风刀霜剑?
已近夏末,墙角处的一从荼糜花仍旧累累串串、坠满枝头,一团一团的红开得轰轰烈烈,热热闹闹。但荼糜开过花事了,这已是夏日最后的一朵花,烈火喷油地绚烂中透出秋的肃杀。人生不也是如此?水满时则代表快要溢出,月亮最圆时则代表快要月缺,权势最鼎盛时也预示着盛无可盛,必将转衰。
皇上此举是否也算是对去病歌赋的一个回应?等去病回来,我已入宫,难道要他公然反抗皇上已传的旨意,强接我回府?权势越是鼎盛时,越不可行错一步,否则埋下祸端,粉身碎骨只是转瞬间的事情。
随手掐下一朵荼糜花插在鬓边,心中主意已经拿定。
书房内,九爷正在翻医书。我径直进去,坐在他对面,“九爷,我想求你一件事情,求你务必答应我。”
九爷握着竹册的手一紧,迅速地说:“我不答应。”
我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我这段日子几乎翻遍了医家典籍,却很少有文章提及用药物催生孩子早产的记载,其中风险可想而知,不到万不得已,我怎么可能出此下策,用自己和孩子的生命冒险?”
九爷眼中全是痛楚,缓缓道:“还有别的方法,我们可以立即离开长安,远离这里的纷扰争斗。”
我定定地看着他,没有回应他的话,“如果你不答应,我会设法去找别的大夫。”
我知道我在逼他,可在这一刻我别无选择,我不可能跟着他离开长安城,那样置霍去病于何地?
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惨白中透出得全是绝望。我的心也痛到痉挛。我们已真正错过,我已经选择了霍去病,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不管什么磨难风险,我都不会离开,不会留霍去病独自一人去面对长安城的风雨。
我沉默地起身向外行去。他的声音在身后微弱地响起,“我答应你。”
我知道他会答应,因为他绝对不会放心把我的性命交给别人。我身子没有回转,脚步平稳地向外走着,声音没有一丝异样,甚至冷淡平静,“多谢!” 眼中的泪却悄无声息,迅即疯狂地坠落。眼泪虽因他而掉,却绝不要他知道,宁愿他看到的只是一个冷漠的背影。
一场夏末的雷雨刚过,地面犹滑,我送宫里派来探看我的太医时,一失足,竟然从亭子台阶上摔落。落在外人眼里,我是肚子着地,实际上落地的一瞬间,我已经用一只手和膝盖化解了全部冲力,只是为了效果逼真,刻意把另一只胳膊想象成全然不懂武功的人所有,任由其重重滑过青石地面,刹那间半边衣袖全是血迹。
手中捏着的荼糜花被揉碎,原本浸在花上的药香飘入鼻中,立即引发了早已喝下、蓄势待发的药。不一会,我已经整个人痛得全身缩在一起,一身的汗混着血涔透了衣服。太医慌乱地大叫着人,九爷仓惶地从地上搂起我,我的血在他的白袍上漫开,仿若灿烂的红花怒放。他的脸上却无一丝血色,深不见底的漆黑双瞳中凝聚着海一般深的恐惧。
九爷明知道一切都是预先设计好的,却表现得真实无比,这下再精明的人也看不出任何破绽。可看到他额头冒出的汗珠,心中反应过来,他哪里是演戏?这根本就是他真实的反应,从我喝下那碗催产的药时,我的生命就悬在了一线之间。
我强撑着想向他一笑,表示自己无事,却发觉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整个人疼得不停哆嗦,上下牙齿得得打响,唇不经意间已经被咬出血。九爷的眉头紧紧皱在一起,把手掌伸到我嘴边,让我去咬他,不许我再伤害自己。我想避开,想不要伤害他,打颤的牙齿却已咬在他的手上。
他额头的汗珠顺着鼻翼脸颊滑下,看上去彷佛泪滴。一滴滴落在我的脸上。我的血,他的血,我的汗,他的汗,混杂在一起,我的嘴里又是腥甜的味道,又是咸涩的味道。力气从身体中抽离,神智开始混乱,身体的疼痛似乎在离我远去,心的疼痛却越发清楚。感情失去了理智的束缚,全表露在眼中,而眼中的泪也失去了控制,在他眼前纷纷而落,
陷入昏迷前,只听到一句话反反复复, “玉儿,不要哭,不要哭,不要哭……”
人刚清醒几分,身体撕裂的痛楚刹那充斥全心,一向自制的我,也忍受不住地哼出了声。不知道昏迷了多久,只觉得屋子中一切都很昏暗。一道帘子从我胸前拉过,两个稳婆在帘子内忙碌,九爷坐在帘子外陪我。他看着虽然疲惫,神情却异样的镇定,紧紧握住我的手,一字字道:“你肯定不会有事,肯定不会。”可惜他微微颤抖的手,出卖了他的心情,他在恐惧。我用力展露一个微笑,虚弱却坚定的点点头。
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过去,只有漫无边际的疼痛,孩子却仍旧不肯出现。宝宝,你怎么还不肯出来?娘亲的力气快要用完了。
随着我的一声痛呼,帘子内的稳婆大叫道:“孩子出来了,出来了,是个男孩,虽然早产了两个月,小得可怜,可真精神,一看就不是普通孩子。”
九爷神情一松,“玉儿,做得好。”
一个婆子抱着孩子出来,喜冲冲地让我看,我听到他的哭声,只觉心中大恸,胸闷之极,差点昏厥过去。宝宝,你是在哭刚一出生,就要和娘亲不得相见吗?
九爷急急掐着我的人中,方把我唤醒。九爷和门口的天照交换了一个眼色,探询地看向我,我忍着心中万般不舍,微点了下头。
天照进来抱起孩子,“奶妈已经候了多时,宫里来的人也一直等着看孩子,我这就带孩子过去。”说着就向外行去。
我口中呜咽了几声,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想说什么,天照立即停住了脚步,我定定地盯着天照胳膊间的小东西,半晌后,猛然闭上了眼睛,九爷对天照轻声说:“你去吧!”
九爷的手轻搭在我的腕上,神情越来越凝重,手指头变得冰凉。我勉力笑道:“我已经不觉得疼了,只是有些累和困。我的身体一直很好,你不用担心,我睡一觉就能养好身体。”
婆子的脸色惨白,“血止不住,止不住。”说到后来她不敢看九爷的眼睛,只低着头极其缓慢地摇了下头。九爷的身子一颤,低声急急吩咐着婆子该做什么,又立即命人煎药。
一盆子又一盆子干净的水端进来,又一盆子一盆子鲜红地端出去。我恍恍忽忽地想着,那么多血真地是从我身上流出的吗?
那种从骨子里透出的疲惫,流淌在四肢百骸间,整个人懒洋洋地温暖,只想呼呼大睡。九爷却不许我睡去,在我耳边不停地说着话,强迫我盯着他的眼睛,不许闭眼,“玉儿,还记得我们什么时候认识的吗?”
怎么可能忘记?漠漠黄沙,碧碧泉水,彷若天山明月般的白衣少年。
“还记得那套衣裙吗?那是楼兰的一个好朋友赠送,他说是送给我的妻子,还笑说备好嫁衣,自然有女子出现。你出现了,一身褴褛的衣裙,却难掩灵气,满身的桀骜不逊,眼睛深处有忧伤,面上却只有灿烂到极点的笑,我第一次听见女孩子那样肆无忌惮地放声大笑,彷佛整个天地都由她纵横。我当时只觉得你穿上那套衣裙一定会很美丽……可是,我居然没有见过你穿它的样子……”我的眼中有了湿意,一滴一滴,落在了他的掌心。
我很努力地想听他说话,可他的面貌却在慢慢模糊,我的眼睛前蒙上一团白雾,什么都在淡去,“九爷,我是不是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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