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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里有一笔自己赚来的钱,对于曼颐而言是很新鲜的体验。但她本质还未为这笔薪水付出劳动,因此她此刻可以被视为预支了赚钱的体验。宋麒询问画室收费后便给于曼颐拿了三块大洋,比学费还要多出半块。
于家并不缺钱,但女儿们并无持有财产的资格,这便是自古女子都会将金银打成首饰,当做嫁妆的原因。于曼颐以往听那些话本时便替她们难过,她们的财产总是固定的,只会遭受损益的,因此便有了许多为钱发了疯的桥段。但凡这钱是能增益的,能失而复得的,这世上定不会有那么多女人为一匣首饰沉江跳河。
赚钱的愉快体验过一次,就知道这比指望一笔嫁妆可靠的多。但于曼颐又很清醒,自己这薪水来得并不牢靠,本质是借着宋麒与方千的关系走了一条捷径,她接下来还有许多事要做。
大洋比铜板大一些,沉一些,三枚摞在一起,沉甸甸放在手心,又沁了一点手心的汗,由于曼颐从学堂带到了画室。她趁着中午学堂休息来报名,窗户和门都是刚刚支开,里面坐一名画师,三十左右,穿青灰色长衫,外面挂着被颜料染了色的围裙与袖套。两个人面对面坐下后,他和于曼颐自我介绍道,他叫苏文。
这名字很秀气,他人也很秀气。于曼颐除了宋麒外第一次与于家之外的男人单独说话,紧张得掌心纹路里全是汗水,将大洋交出去的时候,银面上都被她攥出潮湿。
苏文一愣,看向窗外万里无云,奇怪道:“来的路上下雨了么?”
于曼颐急忙摇头,说:“是太热了,跑出汗了。”
苏文笑起来,眼角纹路能看出比她和宋麒年长。他将大洋收起来,从抽屉里取出一张报名表推给于曼颐,玩笑道:“不必着急嘛,我开到晚上。”
“下午还有扫盲课的。”于曼颐将那报名表接过,垂眼一扫,看到了许多待填的空格。她拿起苏文放在桌上的钢笔,从自己的名字开始,一框一框地填进去。
“扫盲课?”苏文若有所悟,与她闲聊,“你便是扫盲课上那两位乡绅家里送来的小姐之一?姓游?”
“你知道我们?”于曼颐很意外,抬头看看他,又低头一心二用地书写,“我不姓游,我是于家的,我叫于曼颐。”
上半页的个人信息填过,后面是一些问卷。于曼颐在“美术基础”一栏停笔,思量片刻,抬头询问道:“这基础该如何算呢?我没有学过,但我自己画了许多,也不算完全没有基础。”
“你自己画过?那你带来了么?”
于曼颐昨夜便设想过类似问题,急忙从随身的提包里拿出一些在纸片上的随手画作。她以前对这些作品颇为自得,但自从见过了苏文挂在窗户上的画,便没什么骄傲在了,苏文若要将她归为一个“零基础”,那她也无话可说。
但苏文并没有这样说。
他接过于曼颐的画作时神色还是微微笑着,翻了几页,脸上便显出一丝惊艳神色。但这惊艳又慢慢被不解取代,十几张翻过去,他神色回归平常,显然是做出了对于曼颐作品的判断。
于曼颐正襟危坐,面对着自己此生所见的第一个“专业画师”,神色严峻得几乎像要听判词。而苏文将那些画在桌面上细细整理齐平,推还到于曼颐的报名表边,询问道:“你这些画,都是模仿的谁的呢?”
于曼颐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回忆片刻,回答道:“绣花的纹样,家里的屏风,商品上拆下来的包装纸……有什么,我就模仿什么。”
“你很会模仿,也能模仿得很像,”苏文说,“但你模仿的这些东西都很平庸。你已经模仿了太多平庸的东西,如果你来上课,我会带你模仿一些更好的美术作品,那对你提升自己更有帮助。”
“苏老师,可是……”于曼颐忽然开口,似乎对他的话有些别的想法。但她并不擅长否定和反驳别人,于是只起了一个话头,就卡顿住了。
“怎么?”苏文说话的声音是很典型的吴侬软语,很温和,这温和鼓励了她。
“……可是其实,我只是想画一些平庸的东西,”于曼颐终于有了鼓起勇气的诚实,“我只是想把这些平庸的东西画到最好。因为就我所见,你所说的那些更好的东西……”
她沉默片刻,继续说:
“需要很多钱,很多时间,才能画出那些很好的东西,”她看着苏文,尽可能将语言组织好,“从介绍我来上课的人,到借我学费的人,以及你方才,你们似乎都是默认了人来学画画是因为喜爱画画,是为了画出更好的画。可其实……我自然是喜爱画画,我也想画出更好的画,但我的喜爱和我想并不重要。”
“那你觉得什么是重要的呢?”苏文的语气依然平缓,而于曼颐的叙述在找到切入点之后,已经显得有些急促。她迫切地要向老师表达自己的想法,她只有这三块大洋,只有这剩下的一个多月扫盲课。
“扫盲课的一位老师告诉我,”于曼颐说,“人要有自己安身立命的本事。我听不懂算数,算数不成。我英语也学得很浅薄,英语不成。我识字,但能识字的人太多。我思来想去,自己只有画画这门手艺……”
她将画画称为一门手艺,一门与木匠、打铁相同的东西,苏文已经知道了她如何看待自己的天赋。他有些可惜,但他并不觉得难以理解。
“我看到报纸和杂志上总有人需要插图,”于曼颐继续说,“那些洋货商品的包装纸上也要插图,我第一笔薪水也是因为我能给人画插图。苏老师,我并不是为了学更好的美术而来,我只是想有一门安身立命的手艺,例如给人画那些你所说的平庸的插图和包装纸。上次我路过一家照相馆,能给照相馆画背景也成……”
“好了,好了。”苏文打断了于曼颐急切地叙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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