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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清净三四日,铁围山的消息如同雪片一般飞入神京城中,坊间顿时热闹起来。不是传唱义忠亲王世子勇武过人,在大围猎中连连告捷,勇夺魁首,圣人甚是爱重,屡屡赏赐。便是演义忠顺亲王世子才学过人,如何折服士林人心,不少文官清流鼓吹忠顺父子贤明仁德。还有评义直亲王知人善任、处事周全,将本次行猎各项事处置妥善,陛下更是以腹心视之,将羽林禁军尽付义直亲王一手。也有赞叹信义亲王忠孝,恒义亲王公忠体国。成年有分封的皇子一个个都点到了,提得最多的还属义忠、忠顺。
一时间,流言纷纷,留守京城的权贵们也跟着有些心浮气躁,趁着陛下不在京里的时间,党聚的党聚,钻营的钻营。得亏宋相不曾跟着去,犹如镇海神针一般,暂时镇住了京里的这般鬼魅魍魉,发狠叱责了几起不曾用心办差的官员,朝政上才不至于出了差错。林珩这几日在外行走,充斥在耳的皆是这些皇子皇孙的小道新闻,心里不免感叹,陛下再不出手,这朝堂真的要乱象四起了。
奈何熙成帝他人家圣心莫测,谁也猜不着他胸中的主意,林珩更是猜不着。尽管心中为褚钺父子担忧,但也无计可施,只好明哲保身,远远避开。这一日,林珩与友人相约游香山归来,到上房与林母请安。进了屋内,见得林母有些闷闷不乐,不由关切道:“老祖宗,何事发愁?”林母叹道:“你婶娘只怕不大好了。”
林珩大吃一惊,自林海启程,贾敏便又犯病在床,林珩也去探过两回,只当是旧疾复发,哪里想到竟到了这个地步。不免追问道:“何至于此?昨日去探婶娘,精神尚好,不过一日,怎至于此?”林母叹道:“今日新请了一位杏林圣手,说她这病最畏时气,只怕捱不过今冬。”
林珩坐到林母身旁,细细劝慰道:“断不至于此。我看过婶娘的脉案,只要好生将养着便不怕。再说了,哪来的医生能断人生死,只怕是来讹诈。”林母“嗳呦”一声,不禁笑道:“是呢,我老糊涂了。”林珩笑道:“老祖宗,这是关心则乱。若是真的悬心,不妨再请几个名医来家里细细诊治,再不怕婶娘不大好。”
林母听了,果然略略开怀,吩咐林珩道:“你在外头走动,若是有听见什么好太医,只管回来告诉我,我再打发人去请。”林珩点点头道:“往日也有听见一两个好的,只是都不擅妇人科。明日便到各处去问问有甚么好大夫。”林母叹道:“这也无法。你用心打听便是了。你大妹妹尚在你婶娘处,你去望望,便带她回转来。她身子弱,禁不得病气。”
林珩答应了,暗暗朝碧山使了个眼色,便往出门往贾敏处去了。碧山会意,一会儿工夫果然跟着出来了。林珩这才细问道:“今日新请的是哪一位名医?”碧山应答如流:“二姑太太荐来的,说是医理极深,且能断人的生死。因此老太太才深信不疑,适才医者去了,还独自在房中垂泪。老太太吩咐不许泄漏,府里只有大太太和我知晓,尤其是要瞒着承瑛堂那边。”
林珩踌躇道:“依你看,这大夫的脉息如何?”碧山叹息着摇头道:“论起前症,倒是极准的。只是话头说得不详,但耐不住老太太、太太苦求,也开了药方子。说先吃几剂看看效验,若是有些起色,倒能多延挨些时日。老太太已命人抓了药来,午饭前刚服了一剂。”
林珩于医理一道不过泛泛,接了碧山递过来的药方瞧了一眼,倒也对症,只是不知效验如何。林珩将药方递回给碧山,说道:“姐姐去罢,我也该去了。”一面说着,便往承瑛堂走去,心里却在犹疑,这大夫说话这样干脆简捷,是真的医术高明到能断人休咎么?走到承瑛堂门口,院子里头静悄悄的,丫头们都无精打采地坐在廊下,出神的出神,作针黹的作针黹,面上都呈现出愁苦的神色。
见林珩走进来,去通报的去通报,打帘子的打帘子,俱都挤出笑颜来问候:“大爷好。”林珩在廊下略站了站,隐隐听见内室传来的细碎哭声,不一会儿,通报的丫头折了回来:“太太请大爷进去。”林珩随着她走到内室,只见黛玉正伏在贾敏床前嘤嘤哭泣,贾敏倚着大高枕头半坐着,面如金纸,但瞧着精神尚能支持,轻轻将黛玉推了一推:“你大哥哥来了。”
林珩给贾敏见了礼,温声问道:“婶娘今日可觉得好些?药可服了?饮食可吃得下?”贾敏微微一笑:“都好,今日换了一位太医,倒觉得比往常好些。”又劝林珩坐了。黛玉通红着眼圈儿地站起来朝林珩行礼问好,林珩怜惜道:“妹妹可要顾惜着身子,你这样啼哭,伤身伤神,只怕婶娘也不得安心养病。”黛玉双眼噙着豆大的泪珠,欲落不落,听得林珩劝她不要哭泣,眼泪反而落得越发急了。林珩看了一眼欲扎挣起来的贾敏,忙劝道:“婶娘安心躺着,我劝劝妹妹。”
一面将黛玉揽在怀中,摸了摸她头上的双髻,温柔地劝解了良久,黛玉才收了泪。贾敏见他如此怜惜黛玉,眼中也掉下泪来,悲泣道:“大哥儿,日后我去了,只求你多看顾你这妹妹一二。”声音凄恻,竟类金石,犹如孤雁失群重伤哀鸣,断续不堪听。林珩大惊,劝慰道:“婶娘,还请放宽心将养。你这样说,让妹妹如何受得住?”果不其然,黛玉伏在林珩怀中,抽抽噎噎地哭将起来。
贾敏点点头,像是倦极了,别过脸儿去,低声说了一句:“带你妹妹去罢!大哥儿日后只要念着骨肉血亲这四字便好。”说完,便低低咳嗽起来。林珩只好应道:“妹妹与我骨血相同,必定护其周全。”半晌,贾敏皆默然无话,夜露伸长脖子瞧了一眼,摆了摆手儿,领着林珩、黛玉出了正房门口,方才低声说:“太太睡下了。”林珩心有戚戚,背着黛玉悄悄提点了夜露一句:“平日里多提提妹妹。”夜露会意,心下五味陈杂,说不出什么滋味。
黛玉啼哭得狠了,精神去了大半儿,恹恹欲睡,林珩亲自抱在手中带了出去,心里感叹,黛玉果真身子骨儿不好,抱起来轻飘飘的,没有多少重量,跟只小猫儿仿佛。夜露目送着他们去得远了,方才回转。到了贾敏床前,发现贾敏闭着眼儿,泪珠儿却落个不停,都沾湿了鹅黄色的锦缎枕头。夜露知其醒着,打叠精神劝道:“太太莫要啼哭,恐怕伤神。方才大爷还提点咱们,多多劝着太太好生将养。太太哪怕瞧着姐儿,也该振奋起来。太太若是去了,姐儿还能望着哪个?”
正文 第107章
贾敏心中自有无限悔恨,待要吐露,却又说不出,正如鱼鲠在喉,吐咽皆不得法儿,难受得直要闭过气儿去。咳了半日,方才缓缓道:“昨夜水澄入我梦来,盈盈笑着招手要我与她同去。”说着眼泪又“扑簌簌”滚了下来。夜露情知水澄便是故去柳姨娘的小字,心里一阵恻然,又听贾敏语出不详,不觉泪流满面,感伤道:“太太,梦境都是虚言,你且……”便呜咽着说不下去了。
贾敏更是哭得声噎气短,断断续续道:“悔不该从前犯下那桩罪孽。如今只怕是要以性命相偿。可怜我的玉姐儿,心肝儿啊,抛撇下你,你又该指望哪个?”一头哭,一头说,越发喘不上气来,那声气微弱、面白如纸的模样叫人看了可怜。夜露不敢由着她的性儿哭,扑到床前苦劝:“太太既然怜惜姐儿,就该好好保重才是。原就病着,如此哭法,越发伤神了。”
贾敏心中悲戚不已,虽然知道要好生保养,却禁不住那往外流的眼泪儿。主仆正哭得不可开交,突然听见有人问:“太太,这是怎么了?快别哭了,一会儿又该病得沉了。”贾敏抬起泪眼一看,原来是何姨娘,她性子傲,不愿在姬妾面前露了怯,渐渐收了眼泪,含糊问了一句:“这时候你怎么过来了?”
晨霜大大方方地往贾敏床前一坐,嘴角满噙着笑,亲热地握住贾敏的手儿,先不答贾敏的话儿,反而支使夜露去拧了手巾、端了参茶来。她亲手服侍着贾敏洗了脸儿,喝了半盏参茶,平复了气息,才温温柔柔地回了贾敏前话:“也到了该请晚安的时候了。我看太太这两日病着,心里放不下,这才走来瞧瞧。不想太太这样不知保重,回头老爷知晓了,只怕要责罚我们不曾用心服侍。”
贾敏被她这反客为主的做派闹得一阵腻烦,口气淡淡道:“原是我没福气,与你们有什么相干?”晨霜扬着笑脸奉承道:“太太的福气大着呢,只怕活个千八百岁都使不完呢?还沾带得我们这干位小福卑的人也跟着交了好运。我就盼着太太长命百岁,我们也好跟着落得个快活呢。”贾敏听她这话中有话,更是不受用,轻描淡写道:“你惯会说话。”
晨霜毫不在意贾敏的态度,自顾自地说下去:“不单我受太太的好处,大姐儿、桂哥儿、二姐儿几个也离不开太太庇佑。她们这般年幼,若是离了太太,不晓得要受怎样的拨弄和苦楚呢?”贾敏听她说得不像样,忙喝止道:“你昏了头!嘴里胡唚什么?老太太、老爷俱在,谁敢慢待林家子孙?”晨霜见贾敏声色俱厉,心里也有些恐惧,但犹自强嘴道:“老太太望七的人了,少不得过上十年五载就要久别了。那时候姐儿才多大,又未婚配……”
尚未说完,便被贾敏喝道:“住口!”竟是气得浑身战栗,晨霜见她神色不好,忙“噗通”一声跪倒,口中犹自辩白:“太太,我今儿说得这些犯讳的话儿,句句出自肺腑,全是为太太和姑娘着想……”“掌嘴。”贾敏厉喝。晨霜怕把她气坏了,手上不敢迟疑,左右开弓扇了自己十来巴掌。待贾敏气平喊“停”,她脸上早已一片红肿,全是红红的掌痕。
贾敏怕她顶着这张脸儿出去惹人猜疑,忙命夜露去取了冰水来给晨霜敷脸。夜露应声出去,屋内只剩贾敏、晨霜两人,晨霜依旧怯怯地跪在地上,低着头屏着气。贾敏冷声道:“日后不许再提起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只要这风吹到老爷耳中,你想还有命在?”晨霜这时一阵着慌,脸儿都吓白了,狠命地磕了几个响头。连声求饶道:“奴再不敢了!”她也不是存心咒老太太,她也没有这样的胆儿。
老太太素来看着康健,但还能活上几年,是谁也说不准的。若是老太太早早去了,贾敏又不在,她们母子三人不就都落到秦氏手中了么?到时候还不是任由人摆布!况且她素知林海的心思,早就想着要让大爷兼祧两房,承担家业。不过碍于贾敏始终不大情愿,这才暂且搁置不提。贾敏在世一日,有贾敏挡着,林海顾念夫妻情分,此事多半不成。
但若贾敏去了,林海要让大爷兼祧两房,继承家业,还有谁能拦得住?那她辛辛苦苦诞下桂哥儿,究竟是为了什么?眼睁睁地看着桂哥儿抱到贾敏膝下养育,忍着母子分离的锥心之痛,还不是为了日后桂儿能记在贾敏名下,充作嗣子,到时能与大爷均分林家这偌大家产。贾敏万一撒手人寰,她这点念想不就全落空了么?那此前吃的苦头咽的黄连汁水,不就白受了么?
晨霜以己度人,惟恐到时秦氏为着独占家业,只怕会百般压着桂儿出头,阻挠桂儿承继二房。心里就先恨毒了秦氏,烧香拜佛地求着贾敏多活些时日,贾、秦二人才称得上势均力敌,她一个小小婢妾如何能与太太争得?但凡有不敬的行迹流露,老太太第一个饶不过她去。
晨霜未雨绸缪,如今她们母子三人正需贾敏这座大佛护着,故而不惜将那犯忌讳的话儿讲出口。晨霜狠磕了几个头,抬眼偷觑贾敏的神色,见她不耐烦地摆摆手,大着胆儿接着说道:“太太与那秦氏结有海深般的冤仇,怎么忍心将大姐儿孤零零一人丢在秦氏这个仇敌眼前?她又是掌家的太太,素有威权,只要略动动嘴儿,只怕……太太,你是知道这内宅之中,杀人不见血。即便老爷有心,也使不上劲儿……”
晨霜这话儿恰巧碰着贾敏的心病,她素来就疑心秦氏知道那桩祸事乃是她支使的,不过因着找不着证据,故而隐忍不发。万一秦氏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那玉儿岂不是危矣?如海是个粗疏的,不在内宅之中留心,老太太人老力弱,纵能护着玉儿,又能护着多久?想到此处,不由鼓起心气来,她怎么能忍心玉儿在秦氏这个恶妇底下讨生活?晨霜见她眉间渐渐显出一种坚毅的光景,心下先松了一口气,成了,只要贾敏硬起心气来,扎挣着多活几年,到时候只要她的桂儿长大成人承继二房了,谁还管她贾敏死活。最好能够带着秦氏一道同赴阴间,那她才痛快呢!心里虽然转着恶毒的念头,面上却越发恭敬柔顺,低垂着头儿,默默不语。
却不知贾敏早就看透她的心机,惯会架桥拨火,句句挑拨着自个与秦氏相争,心里便把她嫌恶到十分,却又暗中警惕。这个贱婢会来她跟前挑拨,难道不会在老爷跟前下眼药么?不会转到秦氏那里“引风吹火”、“借剑杀人”么?心里拿定主意,倘若晨霜果真不安分,那她也只好先下手为强了。两人肚内暗藏鬼胎,还是夜露端着水盆进来,才打破了这一室内的暗潮汹涌。
晨霜不敢劳动夜露服侍,自个去拧了冰凉的手巾来敷脸。敷了半日,才略消一点红肿。贾敏不耐烦道:“去取了薄荷膏来擦。”这薄荷膏见效甚快,一会子功夫,脸上的红肿就慢慢褪去了。贾敏这才淡淡地说道:“这几日,你就静心在屋里抄几遍《女诫》,待抄够了数,你再出来。”这是责罚晨霜的意思了,却又不明说抄多少,晨霜期期艾艾问起:“要抄多少才够数?奴婢还要给太太晨昏定省……”
贾敏眉目冷淡,
吐出来的话儿却叫晨霜噤若寒蝉:“每日先抄够十遍,交给夜露查阅。晨昏定省就不必了,好好歇上几日。桂哥儿养在我这里怕过了病气,我已经命人抱到老太太那里去养着。你不必挂心,正好趁着这些时日,好好修生养性。”这是要禁足晨霜的意思,却又不说关上多少时日。晨霜遽然色变,恍如万箭穿心,她晨昏定省不落,不过是为了可以多瞧上桂儿几眼。如今桂儿抱到林母处,她岂不是再也见不着了?须知她不过通房姨娘,哪里有资格踏进老太太的院里。
晨霜心中大恨,但却不敢作声,她什么身份地位的人,能够养着哥儿?又听贾敏说道:“二姐儿也大了些,前日秦氏见了很是欢喜,说是膝下没有女儿,很是稀罕。老太太原就想将二姐儿交到我这里来养,只是我身子不济,如今秦氏这样说了,说不得老太太就将三姐儿抱给秦氏养了。”晨霜闻言,大惊失色,正如割肉剜心一般,悲泣道:“二姐儿还小,离不得亲娘……”
贾敏只是冷冷一笑:“家里的奶妈子通是死人不成,要你一个姨娘来服侍姑娘?若是这样不听使唤,还不如通卖了出去。”晨霜浑身打了个寒噤,双膝着地,跪倒在地上苦苦哀求:“太太,发发慈悲罢。二姐儿还小呢,离不得亲娘……”这种声泪俱下的情状令人可怜,贾敏却不为所动,嗤笑道:“二姐儿在你这里,有什么好处?别跟个奴才秧子的娘,学出个小家子气,还要带累得玉儿,丢尽我们林家的脸。”
晨霜闻言如五雷轰顶,却别无它计,只得苦苦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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